乾隆五十六年()冬萃文书屋摆印本《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世称程甲本)问世后,各地书坊竞相翻刻。东观阁系统本作为这些翻刻本中的最大一支,曾引发不少误判。
东观阁梓行《红楼梦》
如两部嘉庆十六年本,一部扉页题“嘉庆辛未重镌/东观阁梓行/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一部扉页题“嘉庆辛未重镌/东观阁梓行,文畬堂藏板/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后者多“文畬堂藏板”五字,有研究者遂认为前者系东观阁初评本,后者是据前者翻刻的。
其实,东观阁系统本的初评本是文新堂本《萧闲山房评点绣像红楼梦》[1],东观阁并未刊行《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这两部嘉庆十六年本也是同版刷印的,它们之间除了各配扉页和先后刷之别外[2],并无实质性的版本差异。因这两部刻本皆已影印出版,流布甚广,特将相关考察介绍如下,以供同好参考之用。
为有所是正,暂将所谓的东观阁初评本径称为嘉庆十六年本,以便指称时区别于同为嘉庆十六年本的文畬堂本。
文畲堂藏板《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
一、文畬堂和文畬堂本文畬堂本《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扉页题“嘉庆辛未重镌/东观阁梓,文畬堂藏板/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扉页背面有“东观主人识”相关内容。首程伟元序,末署“小泉程伟先识”(“元”误作“先”);次高鹗序,末署“铁岭高鹗叙并书时乾隆辛亥冬至后五日”;次目录;次绣像二十四叶,前图后赞[3]。正文页十行,行二十二字,有圈点和侧批。
文畬堂曾被孙殿起著录:“《羊城古鈔》八卷,首一卷,顺德仇池石撰,嘉庆十一年文畬堂刊。”[4]文革红先生则明确指出文畬堂是顺德书坊。[5]顺德今属佛山,旧属广州,故林子雄先生又将文畬堂径称为“清嘉道年间广州著名书坊”[6]。
日本早稻田大学所藏《羊城古鈔》则在扉页题“嘉庆十一年镌……听松阁藏板”。听松阁是温汝能的书斋。温汝能(-),字希禹,一字熙堂,晚号谦山,顺德龙山人,乾隆五十三年举人,后授内阁中书(后高鹗亦授内阁中书,故两人曾同朝为官。另,温汝能也是张问陶的好友),嘉庆四年冬告归,卜居于莲溪,藏书数万卷[7]。
听松阁藏板《羊城古鈔》
听松阁刻书不少(参下表),故《羊城古鈔》应是温汝能代其幕僚仇池石刊行的家刻本。究竟是坊刻本,还是家刻本?这,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听松阁原刻,文畬堂翻刻;二是温汝能委托文畬堂刊行,且双方各配扉页。
笔者倾向于后者。文畬堂为降低刊刻成本,常将两块细长木条拼接,再截断后制作书版,以物尽其用,在这样的情况下,初印本就可能有断板现象。这部《羊城古钞》或亦如此,细察听松阁本的断版情况,应非“书板吸墨膨胀,墨干收缩,反复刷印,遂至开裂”,而是因为将两块木板拼接制作书板,遂自带裂缝。
至广州大賫堂据此书板再刷,断版处又有磨损,遂致“意”“意”“存”“毕”“乎”“居”诸字残缺不全,这才是反复刷印的结果。
左听松阁本书影,右大賫堂本书影
古时书坊为扩充稿源,常与当地文人合作,如书业德和当地士人叶氏的合作即其中一例[8]。温汝能编刻书籍的时间,也和文畬堂有所交错,如下表所示:
从上表可知,嘉庆十一年是一个分水岭——虽然此后温汝能仍编撰了《方舆类纂》《粤东诗海》,却再无听松阁刻本,而是交由文畬堂刊行。合理的解释是,温汝能著述颇多,遂被文畬堂认定为优质而稳定的稿源,而温汝能编书既多,也需借助外力来缓解经济压力,于是双方一拍即合,温汝能开始委托文畬堂刊行。这样的合刻本,交给温汝能的书题“听松阁藏板”,由文畬堂自销的书题“文畬堂刊”,各得其所。
共用书板,各制扉页,是小书坊的惯用手段。也有空出堂号,等合作书坊自行加盖木戳的。文畬堂就是这样一间常与其他书坊合刻且各制扉页的小书坊。这个判断,为我们判断文畬堂本《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和嘉庆十六年本《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的同版刷印的版本关系,提供了依据。
《东观阁梓行文畬堂藏板本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学苑出版社年2月影印出版。
二、同版刷印的文畬堂本和嘉庆十六年本文畬堂本和嘉庆十六年本的版式和笔迹高度一致,这是一眼可见的,然覆刻本、影刻本也能做到版式和笔迹高度一致,因此,要证明两本是同版刷印的,仍需从两本相同的断版现象着手。
事实上,这两本相同的断版现象是大量存在的。以十三叶总目为例,两本皆在第5、6、7、8、9、10、11、12、13叶的同一位置断版(这里应该是以“两块细长木条拼接”,再截断为9块书板),断版的比例不可谓不高。正文的断版情况也不遑多让,暂举以下几例略加说明。
例一,第22回第2叶,两本皆在每行第9字和第10字之间断版,且“辦”“遍”“黛”“内”四字皆被截断。再,第1行的“纔”简写为“”,第3行的“做生日”误刻为“故王日”,第12行的“婆婆”误刻为“波婆”,第17行的“戏文”误刻为“戏支”,第5行的“霉爛”、第11行的“算”、第15行的“定省”、第18行的“过夜”、第20行的“内院”也被误刻,两本并无二致。
第22回第2叶书影,上为嘉庆十六年本,下为文畬堂本
例二,第56回第1叶,两本皆在每行第11字和第12字之间断版,第4行的“丫”“壸”误刻为“了”“”,第10行的“刚”误刻为“刚终”,第14行的“自然”误刻为“日然”,第16行的“拿着”“找我”误刻为“拿者”“我人”,第18行的“找人”误刻为“我人”,两本亦无二致。
第56回第1叶书影,上为嘉庆十六年本,下为文畬堂本
例三,第62回首叶,两本皆在每行第12字和第13字之间断版,第4、19行的“鼓”误刻为“皷”,第10行的“空子”误刻为“空于”,第11行的“擔”误刻为“儋”,第14行的“菜”误刻为“莱”,第15行的“全”多刻了一点,第19行的“垂头”误刻为“重头”,第6行侧批“即时撤委”第三字误刻,两本亦相当一致。
第62回第2叶书影,上为嘉庆十六年本,下为文畬堂本
例四,有必要说明的是,文畬堂本该叶书影模糊,或因扫描技术,或因刷印过程中纸张略有移动,不代表它是后刷本,查汪显清先生所藏文畬堂本,该叶字迹清楚,远胜笔者用来截图的电子版。
综上,文畬堂本和嘉庆十六年本确系同版刷印。至于同版刷印而各配扉页,则有以下几种可能:
一,书板转让,转让后抽换扉页;
二,因文畬堂规模小,有铺无坊,遂将刻印业务外包,承刊者有自己的销售渠道,遂逐利加印,并抽换扉页以删去文畬堂标志[9];
三,文畬堂和某书坊合刻且各配扉页[10],某书坊因某种原因未题写堂号;
四,另一家书坊借版刷印或代理经销时抽换扉页以删去文畬堂标志,如书业德和文兰阁拣选嘉庆十九年本《绣像红楼梦》发售时即撕去扉页,以掩藏出版信息,可见经销商有其考量,不希望顾客看到原出版商的信息。究竟是哪一种情况,俟集诸本比较其先后刷之差异后再作判断。
三、文畬堂本的拼配文畬堂本的正文虽源自文新堂评点本,其绣像则绕开文新堂系统本直接脱胎于程印本,故程印本、善因楼本和文畬堂本是曲角版框,自成一系;东观阁白文本和文新堂评点本则是直角版框,另成一系。
绣像内容也颇有差异。如第13幅秦氏像,程印本、善因楼本和文畬堂本版心题“秦氏”,墙上有“海棠春睡图”“嫩寒锁梦因春冷”字样(间有讹字);东观阁白文本和文新堂评点本版心题“秦可卿”,墙上无“海棠春睡图”“嫩寒锁梦因春冷”字样。
第14幅薛宝钗像,善因楼本和文畬堂本有“绛芸轩”匾额,其中一只仙鹤低头;东观阁白文本和文新堂评点本无“绛芸轩”匾额,两只仙鹤皆未低头。
左为文新堂本书影,右为文畬堂本书影
第23幅女乐像,程印本、善因楼本和文畬堂本版心题“二十三”,右上角窗格无同心圆,右侧人像的头发高于桌面,中间地板格数较多;东观阁白文本和文新堂评点本版心题“廿三”,右上角窗格有同心圆,右侧人像的头发低于桌面,中间地板格数较少。
要之,虽然诸本绣像皆源自程印本,但东观阁白文本和文新堂评点本因改动较大而自成一系,善因楼本和文畬堂本因改动较小而另成一系。
不仅如此,文畬堂本的扉页亦绕开文新堂系统本脱胎于东观阁白文本。文畬堂本扉页背面题:
《红楼梦》一书,向来只有抄本,仅八十卷。近因程氏搜辑刊印,始成全璧。但原刻系用活字摆成,勘对较难;书中颠倒错落,几不成文。且所印不多,则所行不广。爰细加厘定,订讹正舛,寿诸梨枣,庶几公诸海内,且无鲁鱼亥豕之误,亦阅者之快事也。东观主人识。
该题识和东观阁白文本全同。文新堂本《萧闲山房评点绣像红楼梦》的扉页题“己未仲春新镌/萧闲山房评点/绣像红楼梦/文新堂梓行”,扉页背面则题:
文新堂刊本《红楼梦》
《红楼梦》一书,向来只有抄本,仅八十卷。近因程氏搜辑,始成全璧。但系用活字,勘对匪易,书中错落颠倒。复又王东观氏刊刻印刷,颇云成书。然其中绝无一字之评。兹本坊又将东观刊本细加厘正,批点文义,校订讹舛,寿诸梨枣,公行海内,阅者珍之。己未暮春文新主人识。
知文畬堂本的题识和东观阁白文本同而异于文新堂本。
至于扉页正面,翻刻本一般有两种处理办法:一是一仍其旧,彻底盗版;二是更新信息,予以改刻。
予以改刻又分四种情况:
一是既注明翻刻者,也注明原刻者(如文畬堂本);
二是只注明翻刻者,不注明原刻者(如善因楼本《批评新奇绣像红楼梦》《批评新大奇书红楼梦》);
三是不注明翻刻者,只注明原刻者(如嘉庆十六年本);
四是既不注明原刻者,也不注明原刻者(如嘉庆十九年本《绣像红楼梦》)。
文畬堂本的扉页脱胎于东观阁白文本而有所改刻,主要体现在两方面:
首先,为体现评点本的版本性质,将书名从“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改为“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其次,将“东观阁梓行”五字从左侧下方移往右侧上方,并在右侧下方注明“文畬堂藏板”五字,以区别原刻者和翻刻者。
综上,知文畬堂本的扉页、绣像和正文分别来自不同底本,确属拼配本,且其拼配是发生在刊刻过程中,不是发生在售藏过程中。
三让堂藏板《绣像批点红楼梦》
事实上,因“翻刻必究”等原因,翻刻本常使用移花接木、数本拼配的障眼法。如三让堂本《绣像批点红楼梦》的15幅绣像脱胎于藤花榭本《绣像红楼梦》,正文源自文新堂系统本,就是这种情况。
文畬堂本的正文脱胎于文新堂评点本,扉页绕开文新堂系统本脱胎于东观阁白文本,绣像绕开文新堂系统本直接脱胎于程印本,也是这种既省时省力又能在一定程度上规避“翻刻必究”风险的障眼法。
文畬堂本的扉页脱胎于东观阁白文本又有所改刻,明乎此,就可以讨论东观阁白文本在左栏下方题“东观阁梓行”和文畬堂本在右栏上方题“东观阁梓行”的区别了。
试以商务印书馆摹印藤花榭本《说文解字》为例,藤花榭原本扉页题“仿北宋小字本说文解字/嘉庆丁卯年开雕,藤花榭藏板”,“藤花榭藏板”五字在扉页下方;商务印书馆据此摹印时乃将“藤花榭藏板”移往扉页上方,题作“仿北宋小字本说文解字/藤花榭藏板,商务印书馆摹印”(图七)[11],相当于注明了原刻者和翻印者。
左为藤花榭本《说文解字》扉页,右为商务本《说文解字》扉页。
商务印书馆据将“藤花榭藏板”五字从扉页下方移往扉页上方,恰和文畬堂将“东观阁梓行”五字从扉页下方移往扉页上方的情况一致。
基于此,东观阁白文本在扉页左栏下方题“东观阁梓行”,代表着新刻者;文畬堂本在扉页右栏上方题“东观阁梓行”,代表着原刻者。同样五个字,因落款位置不同导致其指向不同,其区别在此。
既然如此,文畬堂本所题“嘉庆辛未重镌”之“重镌”二字如何解释呢?早前的解释,是东观阁先刊行了白文本,此后又重刊了这个评点本,故“重镌”二字是针对同一家书坊而言。
其实,明清刻本所题“重镌”“重校”“重订”,十有八九是指后人在前人所镌、所校、所订的基础上重镌、重校、重订,故此处“重镌”也是指文畬堂在旧本基础上的重新刊刻——因为没有得到旧本的书板,所以只能重镌新的书板。
四、文畬堂本的形近而讹文畬堂本的形近而讹之例不胜枚举,前文已举数例,下面再借助张青松先生惠赐的文新堂本书影作进一步考察。如下表所示(22V1A2L表示第22回第1叶A面第2行,依次类推):
综上,文畬堂本的形近而讹确实是大量存在的,且有的形近而讹之例恰可揭示其版本源流。如善因楼本《批评新大奇书红楼梦》第5回总目“玉”字之一点勾连上下两横,致“玉”字颇似“五”字,文畬堂本遂形近而讹误刻为“五”;善因楼本《批评新奇绣像红楼梦》第56回首页第10行“刚”二字,文畬堂本形近而讹刻作“刚终”。
左善因楼本《批评新大奇书红楼梦》总目书影,第6回总目“玉”字之一点未勾连上下两横,文畬堂本遂不误。右汪显清先生所藏文元堂本扉页。
以上两例,说明文畬堂本源自善因楼系列本[12]。查诸本绣像,善因楼本和文畬堂本自成一系,东观阁白文本和文新堂评点本另成一系,也充分说明文畬堂本和善因楼本的亲近关系。
文畬堂本和善因楼本的亲近关系,还可从总目的共同异文得到佐证:
第30回总目,善因楼本《批评新大奇书红楼梦》将“扇机”误刻为“腑王”;第69回总目,善因楼本阙“人”字,将“自逝”误刻为“目逝”;第90回总目,善因楼本将“叵测”误刻为“回测”。以上讹误文畬堂本全同,也足以说明它们的亲近关系。然文畬堂本或非直接源自善因楼本,请看以下两个例证:
善因楼本将“伶俐”误刻为“皮酉”,将“竟挑起许多”误刻为“意执起牛”,文畬堂本皆不误,故文畬堂本应非直接源自善因楼本。
且文畬堂本的形近而讹,应与顺德马冈刻工有关。据金武祥《粟香随笔》记载,清代“书板之多,以江西、广东两省为最。江西刻工在金溪县之许湾,广东刻工在顺德县之马冈”。
《粟香随笔》
郭汝诚修《顺德县志》则记载:“今马冈镂板几遍艺林,妇孺皆能为之。男子但依墨迹刻画界线,余并女工,故价廉而行远。近日苏州书贾往往携书入粤,售于书肆,得值则就马冈刻所欲刻之书板,刻成,未下墨刷印,即携手旋江南,以江纸印装,分售海内,见者以为苏板矣。”
汪宗衍所撰《清代女子刻书》也说:“粤中刻书若《皇清经解》《广雅丛书》《粤雅堂丛书》等大部头以至零星小种,无不为马江女子所刻者。即江浙之版本学者如黄丕烈之《士礼居丛书》,亦有一二种称为刻于药州,当出马江女子之手。盖广州刻工虽稍逊于江浙,而刻字费较廉也。”
这里所说的马江即马冈,因粤语发音而误写也。
要之,马冈男性刻工只刻界线,刻字工作多由女性负责,然女性多不识字,刻字时只能依样画葫芦,故底本写错了,她们也跟着刻错;底本没写错,她们也可能形近而讹。文畬堂本将“刚”误刻为“刚终”,将“宝玉”误刻为“宝五”,即属此例。
徐珂《清稗类钞·工艺类·妇孺刻书板》所言“广东顺德县之手民,率系十余岁稚女,价廉工速,而鲁鱼亥豕之讹误,则尤甚于湖南”[13]或有以偏盖全之嫌,于文畬堂本而言则并无夸张,笔者虽来自顺德,亦哑口无以自辨。
《清稗类钞》
基于此,善因楼本将“伶俐”误刻为“皮酉”,将“竟挑起许多”误刻为“意执起牛”,文畬堂本不误,应非源自善因楼本而有所校正。
换言之,即善因楼本和文畬堂本是同源关系,而非上下游本的关系,如果不考虑其拼配情况,单就正文及批语而言,其版本源流图应是:
五、马礼逊和文畬堂本
嘉庆十二年(),罗伯特·马礼逊(-)被伦敦传教会派往广州,成为第一位来华传教的新教传教士。
《马礼逊回忆录》
马礼逊曾编撰第一部汉英双语字典《华英字典》,将《圣经》译成中文,近年来,他对《红楼梦》的翻译也颇受学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