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溪西门城楼的前生往事
蔡予新(原创)
西门城楼是兰溪古城标志物和文旅的网红打卡地。我曾写过《清代兰溪码头股份制的滥觞--以西门码头号簿为例》一文,文章的结尾是这样写的:“如今又一个世纪过去,兰江水悠悠,西门码头依旧,但已经看不见一艘泊岸卸货的船只。兰江边的明代城墙仍然挺立,从城门洞口进出的人流中也找不出一个负重的码头工人。每当夕阳西下,落日余辉里,码头上尽是熙熙攘攘休闲的市民,城墙下则是匆匆驶过的车流”。那么,这座经历几百年风雨、饱经沧桑的西门及西门城楼是怎样来的呢?它的前生往事能否是一个传奇?这一切只能从历史记忆中寻求答案,让我们从沉厚且繁杂琐碎的典籍里抽丝剥茧,努力地揭开它的碎片般谜底。
民国时期的兰溪西门城楼清《光绪兰溪县志》卷三建置中,有关兰溪城墙的记载是这样的:“城垣,创始莫详。”也就是说,谁也搞不清楚兰溪城墙什么时候开始建造的。清《康熙兰溪县志》中也说找不着兰溪历代修筑城墙的文献史料。宋代的时候,兰溪已有城墙,宋洪遵《东阳志》记载兰溪“城周二里三百二十三步,高一丈五尺,子城周一里三百四十五步。”说明宋代兰溪有内、外二重城墙,子城就是内城,用来保护官衙等要紧单位。清《康熙金华府志》说兰溪宋代城墙:“旧有四门,东曰上门,西曰溪门,南曰迎麾门,北曰北门。”并说兰溪的子城很久以前就废除了。
兰溪古城(王恩贶绘)从元末开始,兰溪城墙的修建有了确切的年份记载。元至正十八年()十月,朱元璋部将胡大海攻克兰溪州城。朱元璋的部队属于南方红巾军系统,他当时尊奉宋小明王韩林儿为主,使用龙凤年号,因此这一年也称宋龙凤四年。胡大海占据兰溪州做为根据地,进攻婺州,但被守城的元兵打败了。他带兵回到兰溪,着手修建城墙,“改上门曰安政,溪门曰清波,迎麾曰明德,北门曰拱宸”。前几年,在金华八咏楼修复工地上发现带“兰溪州”铭文的古砖,应与胡大海有关系。
龙凤十一年()六月,兰溪城墙遭到洪水冲击毁损,西门(即溪门、清波门)则完全被大水冲入兰江中。同年九月,金华府同知冀权奉命来到兰溪,主持城墙的抢修工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冀权就修复了水毁城墙,长度计七百八十多丈。
“复虑夫济渡处违城闉稍迂,舍舟登陆者阻泥淖不得前,乃于堤上即城闢小西门,以利民之出入。”冀权考虑到西门外是一片烂泥滩涂,进城人们行走不方便,他就在防洪堤上开了一处缺口,即小西门。新修的西门上面建有一座徐偃王祠,雕梁画栋,影隐在山光水色之中,是人们游玩的好地方。“适灵山徐偃王分祠在焉,朱甍翠栋,隐显于山光水色间,庶亦为往来憇息游览之所,众皆宜之。”
新开的小西门,后改称隆礼门,俗称水门。由于兰江水运繁荣发达,临江的城墙外出现许多码头,如柳家码头、朱家码头、张家码头,都在城墙中开一个小便门,方便人员货物出入。据记载,张家码头的便门出现于明成化年间(--),而柳家码头便门、朱家码头便门、城北天仙阁下的水阙门什么时候出现的,人们就搞不清楚了。
兰溪的明代水门(王恩贶绘)明永乐年间(--),兰江发生过一场特大洪水,造成兰江一部分河床改道。兰溪的西、南两部分城墙被洪水冲塌,西门外的一处贸易集市以及西门城墙上的徐偃王祠都被冲入江中,城西的地形地貌发生非常大的改变。正统十三年(),处州(今丽水)矿工们造反,波及兰溪。浙江按察司佥事陶成带兵围剿这些造反者,他认为兰溪地处水陆要冲,急需重新修复城墙,防止外来的侵扰。陶成命令砍伐木材编成木栅栏,先堵上西、南二面的城防缺口。东、北二面的城墙也加以修整。不久,木栅栏腐朽消失,城墙地基也被民房占据。
成化七年(),为了保护兰溪的南部边界安全,朝廷下旨汤溪建县,作为兰溪的卫星城。兰溪割让衢江以北一大片肥沃土地给汤溪,作为“守夜者”的补偿。
正德七年(),江西人王浩等人造反,进入浙赣边界的开化、常山等地抢劫,兰溪又遭到威胁。陶炎奉旨巡视浙东,他命令兰溪重筑城墙。陶炎组织人员依据城墙旧基,划出红线图,将侵占城墙基址的民房拆除,沿江用石头垒成陡堤,上面修筑女墙即带瞭望射箭孔的矮砖墙。其余东、南、北三面城墙就用拆出民房的台阶门槛石头来修补。
陶炎对兰溪古城的最大贡献是,他创建了南、西、北三个城楼,非常壮观宏丽,西门城楼从此屹立于世间。
年重修的西门城楼正德十三年(),有人向皇帝打报告,说兰溪县城实在太小了,已经不适应社会经济的发展需要,建议扩建兰溪城。朝廷派胡少参来兰溪做筹备前期工作,同时,就扩建议题听取各方面的意见。由于地形限制,兰溪城北郊是河网低洼地带,不能修城。西面临水,只能往东、南二个方向拓展。当时的设想是向东南面扩城,把东门外的大云山、南门外的众多小山包括到城中,依山势走向建造城墙,据险守卫。
退职回乡的郑瓘(--)坚决反对扩建县城,他说:“跨山据险,固可免敌人登高下瞰,然欲扩城必须以人实之,山既陡峻不可以居,则空城谁与为守?”他的理由很简明直白,县城扩大了,城墙必然拉长,地广人稀,守城人员不够用,敌人照样能爬进城来。有人又建议,在东、南、北三个城门外建筑“关厢”,就是在三个城门外建造“瓮城”,再加一道城门,加强防卫。临江的西门则加高加固,不准老百姓在城外江边空基造房。造“瓮城”的计划是否得到实施,不得而知,反正在地方志文献中及城门遗址上找不出它们的存在。
年重修的西门城楼清《光绪兰溪县志》卷三建置对明代后半部(--)这个时间段,兰溪城墙的建造记录戛然而止,没有下文了。在这一百二十多年中,西门城墙、城楼一直安然无恙,不存在建造修补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前段时间,一位热心于兰溪文献的上海朋友,他是明代兰溪知县李昭祥的后裔,他提供给我一些古籍文献,其中有明代兰溪西门城楼的修建资料,非常珍贵,能补地方志失载之阙。
李昭祥(--),字元韬,号南湄,上海人。明嘉靖二十六年(),他考中丁未榜三甲第三十名进士,同一榜进士中,有一代名相张居正。李昭祥仕途首站是兰溪县,担任知县。
李昭祥的《栖云馆集》卷之十四有一篇“兰溪县重建西门城楼记”,记述了他主持修建西门城楼的过程。文章开头说:“兰邑肇自唐天宝中,西枕瀔流,东接瓯括。孔道交驰而山川纡迴,民物繁聚,为浙东望邑焉。”把兰溪的地理、水陆交通、社会经济状况做了一个概述。
年重修的西门城楼李昭祥说“兰邑肇自唐天宝中”,众所周知,兰溪建县于唐高宗的咸亨五年(),天宝(--)是唐玄宗年号,两者间隔七、八十年。李昭祥是笔误,还是说兰溪县城自唐天宝年间始建?这句话很有玩味。他提到陶炎修建城墙和建造四个城楼,并说这件事已被章懋记录在《正德兰溪县志》中。“正德壬申,因旧城圮废,乃议修复城之四门,皆覆以楼,制极宏伟,具载章文懿公所葺邑乘中。”不同的是,《光绪兰溪县志》说陶炎建造了南、西、北三个城楼。
李昭祥说“嘉靖丁未()冬十一月,余承乏来领邑事。”《兰溪光绪县志》卷四、宦迹:“李昭祥,嘉靖戊申年()以进士知县事。”而卷四、官师表:“李昭祥,(嘉靖)二十六年()任。”同一本地方志上,居然有两个不同年份的任职时间,“官师表”中的记录与他自述相吻合。
之前担任兰溪知县有赵汴、徐绅等人,李昭祥非常称赞他们的政绩,说“先宰是邑者,若今佥宪赵公汴、侍御徐公绅,皆以才猷驰声越中。”《兰溪光绪县志》卷四官师表:“赵汴,字伯宗,太仓州人,进士,(嘉靖)十八年任;徐绅,(嘉靖)二十三年任。”李昭祥就是徐绅的接任者。
李昭祥下车伊始,踌躇满志,曾写诗赠给同榜进士龚全山,诗名为“初授兰令留别全山龚年兄”:
为君击节尽君欢,意气相期岂一官。
回首未论蓬岛隔,出门聊喜海天宽。
酒醒驿舍冥鸿远,花暗河阳客梦寒。
分袂不须繁别恨,风尘两地各加飡。
他体察民情,通过走访,发现一个情况,兰溪市面繁荣,百业兴旺,只是官衙、公共建筑物大多年久失修,非常都破损。深入了解后,他知道了其中缘故,原来是历任知县都想大兴土木,搞点大规模的工程建设,但是他们又怕给老百姓增加负担。任职之初,不敢动工,等到下决心搞建设的时候,又接到调令离职了。所以,几任知县都带着种种遗憾离开兰溪。
过了没多久日子,一户市民用火不慎,家中遭回禄,殃及四邻,连带着把西门城楼也烧毁了。于是乎,李昭祥捐弃历任知县的过虑,下决心立即动工搞建设了。嘉靖戊申()春二月,李昭祥把县衙的外门及申明、旌善二亭、榜廊二区重新翻修一新。整修了预备仓、厫舍,又修缮了瀔水驿大堂、寝门,增添庑帐、御舟车等设施。这些工程在当年冬天都完成了。
接着,李昭祥谋划修复西门城楼。他召集属下官吏,商议方案,并物色建设工程的承包人。有一天,一位蒋某人来县衙办事,李昭祥了解此人热心公益,又懂建筑工程,就立即召见他,想把重建西门城楼的任务派给他。蒋某知道李昭祥是真心干实事的父母官,他满口答应:“君以惠爱为心,为兰邑兴利,前兹诸役,郭某兄弟趋义如归。今出公帑之赀,惟奔走是需往役,吾分也,敢不自效。”
蒋某说李老爷为兰溪做好事,老百姓很感激。前面几处工程都是郭某兄弟承担的,这次官府出钱修复西门城楼,我们老百姓出点力气是本份,也心甘情愿。在官民的共同努力下,一个月以后,西门城楼大功告成,顺利完工。“层簷竦翼,四牎轩敞,榱栋隆壮,迴阑绕匝,厥制之美,视昔有加。外瞰澄流,内俯闤闠,闽楚交广,水陆奇异,飞輓而来者,蚁附楼下。爰有名公钜卿,骚人墨士,张帆上下,时舣而登眺焉。近照入江,晻射楹节,远山含雾,布列屏帏,阴晴异致,旦暮殊态,固浙东一钜观也。”李昭祥将心中兴奋都凝结在上述这段文字中,赞美的华丽词藻,他都应用尽用,仍然意犹未尽。
兰溪古城远眺李昭祥还把西门城楼当做一处观察社会时态、体察民情的场所,他说,官衙里办公结束后,可以登上西门城楼,散散心,瞭望四周,“则闾阎之稠,习俗之奢俭,踊履之贵贱,穑事之丰侵,氛祲之灾祥,举目可察。于治理亦未为无益。”在他眼里,西门城楼简直可以与南昌的滕王阁媲美,“岂徒佩玉鸣銮,供帝子之娱,抚景玩时兴仲宣之感而已哉。”
西门城楼工程自嘉靖戊申()十二月丙辰动土,嘉靖己酉()二月壬子竣工,城楼高四丈二尺,台基广十五武(一武折合半步,一步折合五尺)。共耗用官钱四万二千余缗(一缗即一贯,一贯折合一千文铜钱),老百姓无偿提供的劳动力没有计入工程总造价之中。参与工程建设的官员有县丞安福人袁光、主簿何乾,典史董定。还有一位医官郭某自始至终在建设工地上忙前忙后,得到了李昭祥的表扬。
兰溪古城远眺明代县级医官即训科,《兰溪光绪县志》卷四吏额附记载:“明设训科一员,以医生之业精者为之,辖医生五名,专治药饵以济民疾。”在兰溪,郭姓医生一直享有社会声誉和地位。宋代,兰溪有一位郭时芳医生,他有起死回生的高超医术,乡民把他看作救命神仙。郭时芳的儿子郭存仁、孙郭公义也是知名医生。这位明代医官郭某可能就是郭时芳的后人。据载,清初有一位医生郭居易,他是郭时芳的后裔。
鄞县人沈明臣(--),字嘉则,他来到兰溪,慕名登上新修的西门城楼观光,对兰溪风物市景赞美有加,留过一首诗“题兰溪县”:
县郭萧条溪上浮,波光晴拂县门秋。
忽看野旷山初断,渐觉滩平水易流。
估客帆樯当驿口,人家楼阁俯城头。
沈郎亦欲题新句,惭愧吾宗八咏楼。
金华府教授杨德周,万历四十年()举人。他登上西门城楼,被兰溪锦绣山水所陶醉,想起他的老同乡沈嘉则诗中这句“估客帆樯当驿口,人家楼阁俯城头”,觉得十分逼真,情不自禁地写下这首诗:
瀫水泠泠落日晴,城头楼阁俯溪平。
顿沽歌罢沧浪曲,宿鹭无声空月明。
《兰溪光绪县志》记载明代兰溪古城“开广二里三百二十三步,周围城身八百六十五丈。”我认为“开广”的含义,是指占地面积,而不是周长。“开广二里三百二十三步”,我换算一下,折合约54万平方米,约0.54平方公里。宋洪遵《东阳志》记载宋代兰溪“城周二里三百二十三步,”应该指城墙的周长。兰溪古城自唐至清,其占地面积是不断变化增减的。
关于兰溪古城的数据,宋、明时期,兰溪古城出现二次“二里三百二十三步”的数据,貌似惊人的相同,其实两者计量单位完全不一样,宋代指长度,而明代则是面积。明代兰溪城墙的长度是“周围城身八百六十五丈”,相当于城周五里,折合米左右。明代兰溪城墙分段编号管理,一共分十段,每段各八十六丈五尺,编号分别是“民、物、皆、宁、泰、城、垣、永、奠、安”十字。
兰溪的古同仁塔清乾隆四十九年()西门城墙被水毁坏,方永祥捐款修复。乾隆六十年()夏,大水又冲坏西门城堤,嘉庆元年(),知县张许捐款重修。同治二年()正月,清军赶跑据城二年的太平军,知县江绍华修补城墙。同治四年(),大水冲塌了西门城墙,同治七年(),知县陶鸿勋捐款修复。光绪八年()五月,大水冲毁沿江城墙二十余丈,损毁城堞百余丈,知县王嘉福捐款修复。民国以后,兰溪古城的城墙、城门陆陆续续被拆除,仅保留有防洪用的沿江城墙和西门城楼。山西猗氏人王用宾(-),是同盟会会员,他来兰溪游览,登上西门城楼,留有“兰溪西门望横山”诗:
横山十里隔钱塘,欲往游之顾未遑。
遥向兰阴深处望,一江碧水送风樯。
兰溪横山旧影年9月,西门城楼毫无征兆地倒塌在地,我闻讯赶到现场,只看高耸的砖木古建筑结构已成为一处瓦砾堆,倾倒后的城墙里露出几排有规则木栏杆,这就是明代修筑的木栅栏吗?可惜我当时没有深入观察考究。年9月,重建后的西门城楼前,立了一块《重建西门城楼记》,这当然不是李昭祥撰写的碑记,而是郑宇民撰文(引自《兰溪市文化志》)。碑文开头一句:“此楼即宋楼,宋楼非此楼。”看似颇有哲理和蕴味。
众看官读完此篇,想必已知晓:宋代兰溪城墙有西门,但没西门城楼,明代才出现西门城楼(--)。
此楼即明楼,明楼非此楼。(.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