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宏岭父亲的板胡人生

父亲的板胡人生

文/赵宏岭

壬寅春节前回村陪耄耋之年的父母过节,在打扫整理南房时,墙角闲置的没有油刷、落满灰尘的长条木柜吸引了我。我知道,这个柜子是上个世纪剧团存放乐器常用的琴柜,里面放着父亲的板胡。几十年过去了,因为长时间不动也不擦,柜面落满了尘土,似在回味曾经辉煌的岁月,沉思一段难以忘却的历史,感悟人生的风雨沧桑……

闲置一隅的琴柜,柜中沉寂的板胡,与父亲有着一生难解的渊源。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中期,革命京剧样板戏盛极一时,县里和乡村的剧团经常演出《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样板戏。风华正茂的父亲,那时是村剧团拉板胡的琴师,放着板胡的琴柜由父亲保管。琴柜里分层放置着板胡、二胡和三弦等乐器,排演样板戏的剧本、乐谱等也都放在里面。文革十年动乱结束后,不再排演革命样板戏,大概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村剧团就彻底解散了。团里的这些乐器就没有了用途,包括戏服和道具等,一直在大队部的库房里存放着。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村集体解散后,村里没有地方放,更没有人经常去打理,便分由原来剧团的使用者各自抬回家中保管。就这样,父亲把放板胡的琴柜抬回家,也把陪伴他度过青春年华的板胡留在了身边。

父亲与板胡一生相伴,说是相依为命一点也不为过。老家张家口,地处晋冀蒙三省交界地带。就方言来说,张家口人的日常口语属于晋语系,因此演唱的戏曲主要是晋剧,也俗称山西梆子。板胡音色浑厚、音量宏大,是山西梆子的主要伴奏乐器,人们也把板胡叫做“胡胡”。小时候就经常听村里的乡亲对我说:“你大大是拉胡胡的!”说到板胡,除了剧团的琴师、演员和工作人员外,我想很多人会觉得陌生,尤其是现在的年轻人,知道二胡却不一定知道板胡。为此,我觉得有必要为年轻人普及一下乐器知识,我也重新认识一下板胡,以此回顾和体味老父亲携着板胡走过的人生岁月。板胡,就是拉弦乐器的一种,明末清初伴随地方戏曲梆子腔出现,是在胡琴的基础上产生的一种擦奏弦鸣乐器,在中国大约有多年的历史。板胡音色高昂、坚实,具有很强的穿透力,是北方戏曲、说唱的主要伴奏乐器,可用于合奏和独奏。板胡的琴筒较二胡的大,琴杆粗,弓子杆是用宽3厘米左右的竹板制成,外弦用老弦,里弦用缠弦或肠衣弦。板胡的名称,是因为琴筒用薄木板粘成而得名的,又称梆胡、胡胡、呼胡等,清代时也别称板琴。由于板胡和中国戏曲、曲艺有着深厚的渊源关系,因此在演奏戏曲、曲艺音乐时最能发挥自身特长,在地方戏曲伴奏中,板胡善于表现各自不同的风格,富有独特的地方色彩。在上个世纪极端困苦的年代,一直到改革开放后实行包产到户,父亲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就是用这把板胡来贴补家用养家糊口。在我的记忆里,坐在戏台台口里拉板胡的父亲,打小就给我烙上最深的一幕。父亲的形象,在我心里一直和板胡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父亲结缘板胡,还要从文革时期爷爷的成分说起。从建国初到文化大革命,爷爷一直在县供销社工作。作为旧时代的知识分子,爷爷爱好阅读与写作,在家里休息的时候,每天会沏一壶茶,嘴里叼着旱烟袋,盘腿坐在炕上看报纸或看书,有时也会躺在炕上看,偶尔还要提笔写几句古体诗词。不知道什么时候写的几句诗,让人举报给红卫兵说是搞复辟、表达内心的不满,是为反动剥削阶级唱赞歌。造反派以“莫须有”的罪名,说揪出了“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坏分子”,把爷爷从供销社革职下放,回农村参加生产劳动接受改造。回到村里的爷爷,划分阶级成分时因为农村没有右派一说,加之祖辈们靠着勤奋和辛劳开垦有几亩土地,便化成了富农。除了参加生产队繁重的农业劳动外,爷爷还要每天一早摸着黑起来,和其他“地富反坏右”分子在村里扫大街,一年四季都不间断。而且,每逢村里开大会,爷爷就和其他“地富反坏右”分子一起站台,或游行或站成一排低头接受批斗。高小毕业后的父亲受爷爷成分的牵连,没有资格和其他同学一样考入师范或者参加工作,而是留在农村当了农民。颠倒黑白、造反有理、天天搞批斗游行的动乱岁月,受到爷爷“成分”影响的不只父亲一人,而是家里所有人几乎都受到牵连。大姑、二姑到了谈婚论嫁时没人敢娶,只能嫁入门当户对的“地富反坏右”家庭,直接导致大姑、二姑无法选择中意的伴侣,那种有违心意的无奈可想而知,为此她们憋屈了一辈子。当时正在读小学的大哥、大姐也被迫辍学,还未成年的兄妹两,被分配到生产队参加生产劳动,过早地接受不公和被歧视的人生际遇。家里人的命运被“成分”问题彻底改变,注定了父亲一生会背负沉重的人生岁月,在苦苦挣扎中经受风雨艰难。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动乱年代成就了父亲与板胡一生相伴的情缘!

父亲会拉板胡,源于他的爱好和勤奋,也是命运的安排。在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念过高小的学生中,父亲是唯一没有成为“公家人”的一个。年轻的父亲生得眉清目秀、棱角分明,是英俊的美男子。老家老屋的旧相框里,至今还镶着父亲读书时的一张照片,父亲穿中山装,衣兜里插一支钢笔,理着偏峰短发,嘴唇轻轻地抿着,目光坚毅深邃,透着书卷气。父亲不仅帅气俊朗,而且爱好音乐,还写得一手好字,靠着他的聪慧在课余自学了乐谱和拉胡胡。拉胡胡这个技能,在后来派上了用场,而且伴随了父亲的一生。父亲受爷爷“成分”影响回村劳动,正赶上京剧革命样板戏“风靡”全国,县剧团因为排演样板戏会拉板胡的人不够用,急需要一个熟练的琴师。正好在县剧团有父亲的一个同学,就把会拉板胡的父亲介绍到了县剧团。这样,父亲有了一份相对稳定、轻生还可以养家的差事。自此,父亲在县剧团开始了他拉板胡的操琴人生,与板胡结缘一生。在县剧团工作期间,父亲不仅勤奋工作,还不断钻研琴艺,与演员和其他琴师配合默契,受到剧团上下的一致认可。父亲以过硬的板胡技艺在剧团出了名,也重新燃起父亲成为“公家人”的梦。但是,人生有太多的出其不意,一些意想不到总会不期而遇。没过几年,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和形势的进一步恶化,在剧团干得非常出色的父亲,再次因为爷爷的成分问题受到影响,剧团不堪革委会一次次的通知要求和红卫兵的胡搅蛮缠,更不敢违逆斗私批修和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大好形势,不得不遗憾地辞退了父亲。那是怎样的一种失落和悲愤啊,走出县剧团的父亲,内心在那一刻一定非常痛楚!作为儿子,我感同身受父亲彼时的那种无奈和失落。人之一生,很多时候就是“无奈—妥协—接受”的一个过程。愤懑无助的父亲,只能默默地接受残酷的现实。在受尽歧视和不公的年代,在无力扭转和改变命运和境遇的情况下,父亲不得不低头妥协。

告别了朝夕相处各位同仁,父亲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无比热爱的县剧团。失去工作的父亲,回到农村参加生产劳动,他的梦想被现实无情地再次击碎。在六十年代国家极为困难的时期,人们都吃糠咽菜艰难度日,回村的父亲没有怨天尤人,深邃的目光依然透着坚毅,用他瘦弱的肩膀扛起了沉重的岁月。回村务农早出晚归,出工和下班两头都顶着星星,尽管非常劳累,可是父亲没有就此沉沦,在难得的农闲经常拉板胡,放松自己的同时,也藉此抒发自己的愤懑之情。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并没有把拉胡胡的手艺落下,而且更为炉火纯青。机遇总是格外青睐有准备的人。在村里成立样板戏剧团时,父亲就成为村里唯一可以操琴的不二人选。在村剧团,父亲一展身手,终于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父亲的生活也更忙碌了,一边参加生产劳动,一边在剧团里拉胡胡。很多时候,是白天干农活,晚上头顶着星光在大队场院里排演样板戏。在村剧团排演节目,剧团的人可以记工分,能够增加收入。如果是夜里排演,还可以多记一个工分。生产队农闲或者夜里排练样板戏时,父亲常会带我到现场去看剧团排戏。演出时,父亲也经常把我带到后台看演出。有时赶上演员正在化妆,他们还要给我脸上涂脂抹粉化一个戏脸。在后台,我和其他能上台的小朋友可以到处跑,选自己稀罕的看,演员化妆、穿戏服,道具师准备剧中演员的服装、刀枪什么的,都是我爱看的。戏开演后,我就会跑到前台守着父亲,坐到父亲身后的琴柜或者戏箱子上看演出。演出时,我会盯着拉胡胡的父亲看,父亲全身心投入拉胡胡时的沉醉状态,深深烙印在我幼小的心灵。我至今清晰地记得,每逢演出,父亲总是坐在台口里的板凳上,两腿自然分开,左脚稍向前,右脚靠后,板胡放在搭着一块布的左大腿弯曲处稍外的地方。左手戴着按弦用的扳指,右手紧握着琴弓,随着曲谱上下开合,父亲的上半身和头自然地摆动着沉浸其中。因为经常伴奏,父亲对于那些戏曲曲目已烂熟于心,演奏时根本不看摊在面前的曲谱,而是闭着眼睛熟练地操琴伴奏,沉浸式地享受着戏曲唱腔的旋律。有时候父亲会把板胡拿回家中,进行必要的维护,在琴壳上接触琴弦的部分滴一些松香,然后反复调试板胡的音色,不断地调整琴弦的松紧,调试好还要拉上一段乐曲。我静静地站在边上,看着坐在炕沿边专心致志摆弄板胡的父亲,阳光下幽幽的松香味格外醉人。有时候,父亲也会把琴给我,让我学着拉胡胡。也许是耳濡目染,我竟然能有模有样地拉出音来。每年冬天演出的时候,也是父亲最为受罪的时候。滴水成冰的塞北寒冬,父亲穿着白茬子大皮袄和毡靴,戴着厚实的可以捂住耳朵和几乎整个面部的大棉帽,两只棉手套因为拉胡胡不能戴在手上,就搭十字背在身后。数九寒天,坐在台口寒风中的父亲,双手总是裸露着,冻得僵直,因而手经常冻裂,手掌的裂口纵横交错。因此,父亲的双手质地粗糙,如树皮一般虬曲皲裂。在没有演出时,父亲会缠上白胶布来止痛。如果缠得多了,就会影响手指按压琴弦,所以父亲每有演出就撤掉胶布,在如刀的冷风中忍着痛在拉。在乡村剧团的日子,是父亲与板胡形影不离最长的一段岁月,也是父亲可以多挣工分贴补家用最惬意的时候。板胡,不仅是父亲的“战友”,也是父亲聊以慰藉心灵的依托,更是为父亲养家糊口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

文革结束后,县剧团和村里成立的剧团几乎全部解散,样板戏不再演出近乎销声匿迹。再后来就兴起演出古装戏,但是剧团也是凤毛麟角很少了。我们张家口地区当时只有市里的青年晋剧团还在。剧团除了在市里重大活动时演出,还要为了效益受邀去各地演出,每年在市里和到农村演出的档期排得满满的,也诞生了不少名角。到改革开放后的八十年代,随着歌舞团的兴起和电视的普及,戏曲也逐步退出了市场,除了老年人对老戏还兴致不减外,年轻人几乎都沉迷于歌舞、电影和电视剧中。逢年过节村里请外地的剧团来唱戏,台底下也清一色都是老年人,零零落落也没多少人看。这一时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办丧事开始请戏班唱戏,后来又发展到办喜事也要请戏班助兴,再后来除了吹唢呐唱戏外还增加了唱歌、跳舞。这个时候的父亲已经年过六旬,为了增加收入,他不顾母亲和家人的反对,也不怕被人歧视和劳累,把沉寂十多年的板胡拿出来,与村里几个会吹唢呐、弹电子琴的乡亲组成戏班,父亲的板胡声再次嘹亮。随着演出业务也不断拓展,戏班除在本村演出外,还到别的村跑红白事,甚至还去很远的地方。外出干活儿,好的是可以多挣钱,苦的是睡不好吃不好,睡觉不管那里都将就着睡,还在露天地里就着风吃饭喝水。最难熬的是塞北的冬天,在屋外面吃饭很快就冷了,大伙儿只能饭菜上桌就赶紧狼吞虎咽地吃,否则很快就凉得不能吃了。日益衰老的父亲在小戏班东跑西颠,一直坚持到身体再不能承受风寒和颠簸,才辞了戏班,享受难得的清闲。自此,年迈的父亲彻底告别了拉板胡的生涯。板胡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父亲将板胡打包好,小心翼翼放入琴柜。在小戏班到处跑营生时,饮食凉且囫囵吞枣,父亲的肠胃就此埋下病根。七十多岁时患肠梗阻,导致小肠破裂,吃喝东西全都顺着裂口流到肠子外,为此父亲肚子疼痛难忍,在村医多次检查和医治无效后,医院做检查才确诊。医院切除了部分小肠,然后重新搭接好,为此做了两次大手术。寒来暑往,岁岁年年,父亲拉着板胡一路坎坷走来,先后拉扯大我们兄弟姊妹五个。花开花落,似水流年,父亲的板胡岁月从指尖滑落,一生用板胡拉着对命运的不甘和抗争,也拉着对家人爱的情感和对幸福生活的向往!

人的坚韧有时往往超乎想象,即使尝遍世间疾苦,父亲依然咬牙坚持,始终相信且保持向上的态度。父亲的板胡人生,就是被生活捶打,被风雨淬炼,被无情推入谷底而又不断奋争的一生。面对艰难曲折的生活,父亲没有选择气馁和逃避,而是怀揣希望,手持一柄板胡风雨兼程,用爱和责任拉出了属于自己的人生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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